林海平
清晨的荷塘浮著一層薄霧,像未干的墨跡。我蹲在青石板上,看露珠在荷葉上滾動,忽然想起李商隱那句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。這盛夏的荷自然還未枯,但那姿態(tài)已有了幾分詩中的孤傲。賣豆?jié){的老陳推著車經(jīng)過,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驚起一只白鷺,翅膀掠過水面,劃破了倒映的云影。
老陳的豆?jié){攤擺在荷塘轉(zhuǎn)角處,青瓷碗里盛著的豆?jié){總浮著層薄皮,他的豆?jié){車漆成綠色,看著像荷葉。他舀豆?jié){時愛吟詩,多是些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之類的句子。有回我問他最喜哪首詠荷詩,他擦著汗說:“楊萬里的‘接天蓮葉無窮碧’啊,像我老家的景?!?/p>
荷塘西側(cè)有家舊書店,店主姓周,是個戴圓框眼鏡的老先生。他的書架間總飄著淡淡墨香,柜臺上永遠(yuǎn)攤開一本《唐詩三百首》。我去淘書時,常見他對著荷塘出神,鏡片上反射著粼粼波光。“王維的‘蓮動下漁舟’,他忽然轉(zhuǎn)頭對我說,‘寫的就是這種意境。’”說著從抽屜里取出一枚蓮蓬做的書簽,已經(jīng)泛黃,“年輕時在西湖邊買的,三十年了?!?/p>
正午的荷塘最是熱鬧。蟬鳴聲中,幾個孩童趴在欄桿上數(shù)荷花,穿紅裙的小女孩嚷著要那朵最遠(yuǎn)的粉荷。這讓我想起李清照的“興盡晚回舟,誤入藕花深處”,只是如今已少有乘舟采蓮的雅趣。賣冰棍的老趙經(jīng)過,從棉被蓋著的箱子里取出幾支綠豆冰分給孩子們,缺了小指的右手動作依然靈活。他的冰棍車漆成粉色,說是要配荷花。
午后雷雨來得急。我躲進(jìn)荷塘邊的茶肆,老板娘正在插花,青瓷瓶里斜插著兩枝白荷?!斑@插法有講究,”她將花莖輕輕扭轉(zhuǎn),“周敦頤說‘出淤泥而不染’,可我覺得荷花最美是那點欲說還休的弧度?!庇挈c砸在荷葉上的聲音漸漸連成一片,她忽然哼起《采蓮曲》,聲音混著雨聲,竟有幾分古意。
入夜后,荷塘邊亮起零星燈火。我坐在石凳上翻看周老板送的《唐宋詞選》,月光透過荷葉的間隙,在書頁上投下?lián)u曳的光斑。忽然明白古人為何獨愛詠荷——那挺直的莖稈里藏著文人的風(fēng)骨,那舒展的葉片上寫著詩人的豁達(dá),而那含苞待放的花朵,恰似那些未及訴說的心事。
夜更深時,下起細(xì)雨。荷塘里響起錯落的滴答聲,像在演奏古老的樂章。我想起家中那本潮濕發(fā)黃的《古詩源》,是祖父留下的,扉頁上有他題寫的“品荷如品詩”。如今書頁間還夾著干枯的荷瓣,輕輕一碰就碎成粉末,卻仍散發(fā)著若有若無的清香。這香氣混著雨夜的涼意,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古人說“荷葉生時春恨生”——原來最美的詩情,往往誕生于對易逝之物的憐惜。